为谢菲尔德编《集体经验的训练》所作的序(选)
(美)杜 威 著
早在20多年以前,我国的大学就已经开始在高级课程中采用研讨班的授课模式。研讨班授课不是讲座,也并非背诵式教学。它的实质是让学生展示个人研究所得的资料,并让全班学生对这些资料进行讨论与评价。不久前,中小学开始实施一种被教学术语称为“社会化教学”的模式。这种模式要求学生通过亲身经历、观察以及阅读为课堂主题提供相关内容,而不是老调重弹让所有学生学习理论上来讲是同样的内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集体经历的训练》这本书结合了上面谈到的两种模式——大学的研讨班教学模式与中小学的社会化教学模式。需要指出的是,本书并不只是在理论层面上讨论集体经历,而是旨在让人们采取行动、制定政策。 长期以来,人们深信民主的思维方法不足以解决一个民主国家所面临的种种问题,而这种认识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深刻。在发起政策、制定政策方面,民主的各种方法完全不能胜任,以至于大部分政策都是由一个个小集体所制定。这些小集体可能确实是为公众利益着想,但也可能是为谋取私利。他们制定出政策,随后向公众“清楚地解释”这些政策以供讨论与实施,这一过程大都诉诸公众的情感,确保公众会表示拥护,而不是批评与判断。对政策制定过程,我们已有太多指责,但关于如何才能设计并使用更好的方法,却很少有建议。 然而,已经有越来越多各种主题的小集体以各种方式得以建立,它们旨在通过集体讨论成为各种事实与观点的集散中心,以便统一思想,使思想有可能被有效地付诸行动。未来的历史学家很可能会发现,当前社会生活最为重要的特点就是“集体”这个词的迅速普及;他们也将发现,为实现真正的共同决策与行动而共享经历是集体影响最为深远的特征。本书并未作出上述论断,只在有限的范围内对集体经历的方式、途径与目的进行了适度的研究。不过,如果我们从伴随着当代民主活动而产生的种种问题与失败——包括大的政治问题与小的社会问题——来着手看待集体经历这个主题,我们会很可能把问题放置于更大的背景中去考虑。这样做之后,我们接着就会思考,除了使用得越来越广泛的集体讨论法,是否还存在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本书虽然主要讨论适合集体所作探究的各种方法,但它同时也可以作为探究本身的一种操作模型与实例示范。 从狭义上来说,本书所关注的集体都是与制定行动政策有关的协商性机构。也许,书中所展示的各种方法最终会在公司董事会、教师会议以及所有通过共同协商进行决策的集体中得到运用。但宗教、慈善以及社会服务性质的理事会与协会构成了本书的特殊资料来源。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本书有着鲜明的教育性——对于宗教、慈善以及社会服务性质的理事会与协会来说,它们的目的显然不是促使人们只就某一具体的小问题作出决策,而是要确保人们就特殊问题作出决策,这些决策要加深人们的兴趣,让人们以更加明智的方式看待所有类似的问题,并保证人们在未来遇到这些问题时能以更加个人的方式作出回答。不管怎样,本书的特别之处在于作者意识到了,比就具体问题作出明确决策更为重要的是永久地留下一种成熟的态度与兴趣。也就是说,本书认为集体集会最为重要的是其显著的教育意义。在普遍同意的基础上完成某事只是集体集会的次要目标,其首要目标是集思广益,作出决策,并由此使人们不只对行动,更对进一步行动所带来的学习保有持续的兴趣。 上述引论重点介绍了本书关于集体讨论的大致含义,至于集体讨论的具体操作细节,书中已发展出了有用的方法。谢菲尔德以及他的同事认识到,在各种理事会与组织的会议记录和报告背后,人的感觉与思想之间相互作用,各种经历得到整合,如果我们认真注意这一相互作用的发展与排序,就可能实现真正的教育服务——这实在是个大发现。借用谢菲尔德的巧妙之言来说,我们有可能找到在化解冲突的同时解放思想的讨论方法。 本书最重要的特点在于它对社会学方法的贡献。目前,所有的社会科学都在不同程度地从研究抽象原理变成研究具体事实。然而,即使研究的对象变成了事实,如果这些事实仅仅是被阅读,那便存在一种对文献的过度关注。当对社会生活这一正在发展的重要事物进行研究时,高等教育中盛行的“理智主义”便尤其明显,而且尤其令人厌恶。如果为观察而观察,我们可以很大程度上将二手材料的研究与正在形成的材料联系到一起,但这种观察缺少亲自参与所能带来的发现。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大多数学生都有机会参与到某种形式的委员会和组织工作中。带着“集体经验”的观念与目标,他们有机会去亲自完成某事,而不只是简单地做事或执行某一计划。他们可以学会反思如何使自己的经历与想法变得有效,如何召集并运用他人的经历,从而通过共同行动达成决策。他们也许会开创出一种必需但又几乎不存在的艺术,即民主思维或合作思维的艺术,并为它作出一定的贡献。 本书对心理因素的不断关注会令读者——至少包括我——印象深刻。只要不是参与纯学术性的集体讨论,每位参加讨论的成员都清楚,思维进程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妨碍与歪曲:偏见、固定观念、对个人有趣经历的回忆、伤心事以及对任何被认为是批评的言语都抱有的超级敏感。恐惧、嫉妒、个人抱负、个人的声誉感、过去的忠诚与过去的失败以及防御反应都会出现,并微妙而又隐秘地影响着讨论。主持讨论的人通常都擅长回避这些因素,将它们及其引起的后果掩盖起来。但这种做法常常使这些恶魔继续存在,遮住现实状况,让一场实际存在的利益冲突之战变成了一场模拟战,让一切都变了样。结果,某个个人或派别的观点获胜,而这种胜利是虚假的,是未能公开潜在的冲突所导致的。原来看待问题的态度得到了保留甚至是加强,换句话说,讨论没有产生任何教育性的结果。本书就此提供了建议,这些建议并非为了制造争论而制造争论,但它们确实表明了人们应如何呈现并运用真实的利益与信念冲突,使争论成为有效探究与讨论艺术中的一种经历。 我们美国人似乎热衷于建立组织与协会,我们组织成癖。批评者已经指出了这种狂热的种种危害,我表示赞同。然而,各种俱乐部、委员会、大会、会议、机构、理事会(有人诙谐地形容为既冗长又狭隘还枯燥)、集会、议会、联盟以及集团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消失。它们的危害在于过于热衷“完成事情”,在于情感“激励”,而这种激励只不过是一种意气用事。不假思考地行动、表露情感,这对它们是一种公正的批评。这本《集体经验的训练》不仅指出应该如何避免这些恶魔,更揭示了如何将众多且越来越多的组织转变成建设性机构,使它们能够为一个民主国家起到它最亟须的教育作用。我们欢迎这本书以及其他各卷的出版,它们具有开拓意义,一个新的领域被打开并得到了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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