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派和理性派(选)(1921)

 

(美)杜威 著  张军 选编

 

 

系统派(选)

   

现在所讲的,并不是从心理学上去说明各种思想。乃是论理学的派别,是哲学史的讲演,是哲学史上几大家思想派别之区别。

因为题目关于逻辑学的方法,这学问是专门的学问,所以不能不带些专门的性质。又是从历史上讲关于人类思想的方法,又不能不讲这种思想当时所生的因果——历史的背景——也是没法的。

这回的讲演概括说起来,就是说明四大派的思想方法。四大派是:

第一派:系统派。这派方法,是注重整理的、分析的、类别的,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是这派的代表。

第二派:理性派。科学产生时代。笛卡儿(1596年3月31日~1650年2月11日)是这派的代表。  

第三派:经验派(即感觉经验派)。此派培根(1561年1月22日~1626年4月9日)先发起,洛克(1632年8月29~1704年10月28日)可为这派的代表。

第四派:实验派(即实验经验派)。

西洋思想史的开始,大都在公元前六百年。它的发生地,就在欧洲的希腊。

我们讲到欧洲文化的起源,关于宗教一方面,就知道犹太是中心,政治一方面,罗马是中心。但思想的来源——宗教政治基础的思想——是在希腊。

思想的方法,格外是从希腊产生的居多。现在从两千五百年以后,学校里用的逻辑学书,还是照希腊原有的,相差不远。字句间虽有更动,大旨还是一样,不过稍微修正些,究竟依旧脱不了旧时的蹊径。所以现在讲思想方法第一个派别,不能不从希腊传来的入手。

第一派——思想方法的起始——起于思想界发生无政府的现象。当时的思想界,极揉杂、极纷乱,就是哲学史上所说的哲人时代。那时间时有种种的说素发生,各主一词,反复辩难,有许多还攻击现行的制度、道德,这是思想界极纷乱时代。于是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年~公元前399年)出来,想要挽救这弊病,才开思想方法的路径。他想无论如何的纷乱,总可找出个条理来——不同的中间,寻出个共同的一点;纷乱的中间,寻出个有条理的一点。

苏格拉底的主张,以为种种道德上的纷乱原因。在于知识的不足。道德所以纷乱,由于知识无标准。他所以想找出一种标准来,使得是非、真伪、善恶都统一,行为亦统一。他认为事实的不统一,全由于知识的不统一。他的方法,要求思想的方法统一。思想统一,社会上种种道德行为都统一了。

苏格拉底的哲学,关于思想的方法,就从统一知识入手。他认为我们纷纷讨论,对于那讨论的条件中间,总有同的地方。没有同的一点,就不能够讨论。我们无论如何讨论,不能不认这一点的存在,从这一点着手。   

我们讲的逻辑学——论理学,原意是从辩论来的。由于辩论,才有思想的方法。就像辩论应有什么样的条件,这是辩论第一步的着手。

苏格拉底第一步着手,认为辩论须先承认辩论的东西是同的。辩论的对象——题目,是共一的,是都应当承认的。譬如甲说:“史密斯先生,是很高的一个人。”乙说:“是很矮的,”那么两个人的辩论,当然先承认那辩论题目中的史密斯,是同一的人。假使他们所争的是两个人,那就用不到辩论,所以必须同一的题目——对象,才可辩论,这是第一个条件。

至于第二个条件,还要那辩论的东西,有一种常在的性——不变的性。哲学的术语——就是物观——客观——的永久性。要那辩论的东西有永久的存在才可讨论。苏格拉底当时同一辈哲人辩论什么是公道,虽意见不同,但大家总须承认物观的标准,要是不是如此,即无讨论的余地。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思想的方法,就从苏格拉底说素中得来。他的学说,有两项要点:

1.于不同的中间找出个同来。这便是“共相”。

2.思想知识的关键在于定义——定义——以表白“共相”。

这两点是逻辑学——论理学——创造起来的原因。

亚里士多德的旨趣,有和苏格拉底不同的地方。苏格拉底注重于政治、社会、人生一方面,亚里士多德注重纯粹思想的一部分。亚里士多德少时曾习医术,明解剖及生物学,所以他的学说得自生物学的不少。他把苏格拉底的学说应用到生物学上,他就发明“类”的观念。把一切的个体,都包括“类”的中间,从“类”再去讲个体。

“类”的观念,亚里士多德提出来把它当做哲学的中心,思想方法下手的地方。是欧洲哲学史两千年前极重要的事。他这“类”的观念,差不多笼罩那欧洲哲学史有两千多年。这观念所以重要,就是在思想史上算得创造个新世纪。能把这一事讲明白了,那就很满意了。

在这天然界中,物体很多,举都举不尽,若使用类来讲,比较的有限些。譬如讲树,什么橡树、榆树……是很多的,现在都把它归在树的一类去讲,是比较的少些。就因为个体的事物很多,没有两个个体的物是一样的,所以把个体丢开,去找出它共同的地方。凡是树都是一样,凡是人都是一样,那么,比较简单些。比较容易辨别些。

“类”的观念,有三项重要的特别性质:

1.“全体”的观念。讲到类,都是全称的。都是代表全部的,都是以一统万的。比方是树,无论是造房屋的,无论是供燃烧的,它的用途虽不同,但都把一个字来包括它。

2.“共同”的观念。亚里士多德最注重“法”——“法相”,那个“法”是个模型,一个模型中间,做出一样的东西。讲到橡树,无论那橡树是在屋的东边或西边,它总有同一的法相。所以类是代表共同的、模范的、标准的“法”。

3.“永久存在”的观念。“类”不但笼罩一切,不但代表共同的法相,还是有永久存在的性质——不变的性。树死了,树还存在。石坏了,石还存在。个体的事物,无论如何是忽生忽灭,那“类”总是代表不生不灭——永久的存在性。

六十年前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出版后,思想界起了极大的纷乱。何以故?就因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影响太深。他说永久不变的,现在有人说物体有由来、有变化,两千年来的思想习惯完全推翻,怪不得要起大变动了。因为欧洲向来的习惯,是主不变的。

这一种的方法——哲学——在思想史上何以占重要的位置?因为思想的知识,最初步是分类。譬如走到树林中,一草一木,都不认识,去问旁人,人家说这是什么花什么树,归到类去,就明白了,亚里士多德重要的地方,就是发明这方法。找出共同的一点,归纳到类里去。

一切知识最初的一步是感觉,是知道这一个、那一个,但不认得这一个是什么,那一个又是什么。这种知识,不要讲够不上求高等知识,即是低等知识,凭日常耳目所接触的,于实际应用上,尚且不够。必须知道这是灯、是纸、是表、是衣服……才行。所以亚里士多德以为知识的第一步,不能专靠五官的感觉,仅知道这一个那一个是不行的,必要知道是什么——是分类——那才可算知识。   

这观念——分类的重要——在欧洲思想史上,很重要。西洋人在政治社会方面注重个人,思想方面却归纳到全称里面去。把这个那个归纳到“什么”的类里去。这种观念,在思想史上所以重要有两个理由:

1.因为“类”的观念,可以笼罩一切。

2.因为“类”的观念,不但独立,还有系统。就是类的上面还有“种”的区别。牛都做牛,马都做马,牛马都属于兽类,兽类都属于动物。从最高的阶级,可以逐步地推下来,从最低的阶级,可以逐步地推上去。这类有次第,有系统,是思想上最好的分类。

“类”的观念,不但可以应用在生物学上面,数学里也可应用。三角形是个类名,那么无论是直角、锐角、钝角的三角形都包括在内。三角形的种——更大的类,是平面,那么无论是长方形、圆形都是平面。所以便得知识思想有系统,都因有了那“类”的观念。

这应用方面,每一种东西,可以归纳到类,类归到种,更大的归到更更大。这很像中国祖宗的图像和谱系。从高祖以到曾祖、祖、父,一代代排列得很是齐整。这种知识,是有系统、有条理、有组织,才是正确的知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就重怎样的得到这种知识。

亚里士多德一派的逻辑学,在思想史有重大的贡献,就是重在有次第、有条件。这便是思想上极重的要点,这便是思想史上最大的贡献。

但是亚里士多德的这种学说,还有两种的缺点:第一种的缺点,是认为类有永久不变的存在性;第二种的缺点,不能有发明的功用。这个那个,排列在祖宗图谱上,依旧不能从已知的得到未知的东西。

缺点是我们偶然举出的。这重要的话,还须明白,就是这种方法,在思想史上,有积极的价值。即西洋人思想受两千年系统的分类思想所支配,所以有分类的习惯,知识成先后本末的系统。这观念是西洋思想——希腊思想——最重要的。没这训练,或者欧洲到现在,还是野蛮时代。

第一派——希腊传下来的思想方法。这派发生得最早:创始于苏格拉底,完成于亚里士多德。   

这派的起源,起于思想界和知识界纷乱无主、无政府的时代。无论社会上、政治上种种情形,都起了庞杂纷乱、毫不统一的恐慌。一辈有心人觉得社会政治的纷乱,都由于知识无标准。知识一无标准,所以政治上、社会上都无统系。因此要想怎样可以求到使知识有标准的方法,什么叫做公道!什么叫做公理!什么叫做道德!都需逐件的订出条理,立出标准。知识一有标准,政治上、社会上便有条理有系统了。

所以这派的发生,就产生于社会的实际动机。要想在思想方面找出秩序条理来,因以使得社会上、政治上种种事情,都有头绪,有系统。

亚里士多德是个医生,并且是个科学家,所以他的动机和苏格拉底不同。不过他受这种影响,这种遗风,所以他爱秩序爱条理,要于纷乱中间找出个共相,这些态度,这些目的,都是受苏格拉底的影响,因此称这派叫做系统的整理类别的方法。

要知道希腊的思想方法,是受希腊美术的影响很大。希腊人是富于美感的。希腊人的所谓美,是指比例的、平均的、调和的美,他们所注重的,是分配匀称调和的美术。他们研究美术,无论建筑方面、雕刻方面,总是求得分配均匀,整齐平称。这一派对于思想上受了秩序整齐的观念,所以亚里士多德看宇宙当做件美术品——完全的美术品。把造化者当做个美术家。把天地的现象,看做整齐平均调和的美术品。

这第一派思想方法的大概,完全是系统的。现在讲那思想方法的细则:

下定义

这派思想方法于求知识的第一步,是先下“定义”,从种种个体的事物归纳到大的类去。定义的性质,是加个类名,再于底下加这一种的“差德”。先举个类,把东西归纳到类名里去,然后再从类推到种。亚里士多德最重第一步理性的知识,即是下定义。

这定义的用处,它能表示说这样东西的真性质。要是真知这东西非举定义不可。一面举它高的类,同时举它的特别性质,那才是真知识。譬如三角形先下定义:“三角形是三根直线组成的一个平面形。”那平面形,便是类名,三根直线便是差德。再如直角三角形的定义是:“三角形中有一角是九十度的直角。”那三角形变做类名,那九十度的直角,便是差德了。这样下去,能知事物的真性质。但我们对于形式论理的滥调,往往看轻,实在它的本义,有重要的观念。这观念即是类的观念。因为个体事物有生死起灭的变化,但类是不变的,是有永久存在的性质。要求真知识,必得先把个体事物归纳到类中,找出它类的永久性,找出它的系统,找出它在宇宙万物中的地位,那才能知它的性质,知它的特别牲质。

这种观念——定义的学说,它以为人的感觉,目所视的、耳所听的、鼻所嗅的,……他所得到的,不过外面个体事物的形状。这一样,那一样,都不过是起个感动,耳目还决不能认识它的类——所代表的真的性质。感觉只知形状,不知真性质,这本是自然的趋势,因此他们推重理性的知识,看轻感觉部分,都要使知识上下成系统,递分下去,好似祖宗图谱的无穷,因为他们认定这世界是理性的世界,亚里士多德所谓纯粹的心的结果。在中世时代,易为教会所利用,教会中人采来当做基督教正宗的学说。

三段论法

第二步是三段论法——三段式。三段论法与方才讲的有关系。因为三段论法是最完全有理性的知识,最足表示事物的关系——这物同它类它种一局和全局的关系,这方法不但表示主观的方便的方法,又可代表理性的宇宙、天然的系统,所以亚里士多德最崇拜最看重三段论法。

如说:“苏格拉底要死的。”可以用三段法表示出来。所以把这句话和旁的话,连成有系统的法式。如大前提——通则:“凡人都要死。”小前提:“苏格拉底是人。”结论:所以苏格拉底要死。”

提出他的类,提出他的个体,使得都成了系统,那才是合理性的法式。并不是逐件事物一样样的思想,都要这样做;不过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个命题不是把这样有关系的组成系统,不能算合理性的法式,那么话便不能成立,凡是思想不能表出理性的法式,即假的、即错的。

总而言之,三段论法照亚里士多德说,是科学知识最完备的法式,因他可以表出这天然的系统,有理性的系统。但是我们听到三段论法,以为熟极,变做论理学上的滥调了。很讨厌它,很看轻它,甚至当它做一种脑筋的游戏。那是因我们思想和从前不同,根本观念改变的缘故。当时他们信宇宙是有理性的、有条理的,样样可以分出来组成系统的,归纳到类里去的,类是有永久存在不变的性的。现在我们可不然了,不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系统。

变  化

方才说的二件,都是把宇宙看做静的,不是动的。现在第三点是要讲变化。我们对于外物的观察,最容易见到它现状的变化。高的忽然低了,低的忽然高,草木生长了,人老大了,变迁的现状,普通都见得到的,亚里士多德以为变化不是杂乱无序的,都定有一定的方向和趋势的。每一棵树都是向它最完全的法式变去。法式是模范的法式,每样都照着它一类的最完备的法式变去。如鸡仔的变化,它是逐渐变到一只鸡,是变到它本类最完全的法式实现为止。橡树仔的变化,便照着它橡树最完备的法式变去。亚里士多德说气、烟、火,都向上升,因它照最完全的法式——天是最完全的法式——走去。所以要知道变迁,必先知道各类完全的法式。

这变迁的方向,最完全的法式,究竟是什么?即是它的目的。这目的是变迁所向的方法,最后的因,最后的理由。这种说素。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很重要。他以为变迁不但要知道这样变什么和怎么的变,这些是比较不重要的,那重要的便是目的,他讲的变,还是注重静的、呆板的、固定的——目的。这观念在通俗讲起来有句成语,叫做“自然不枉费工夫”。以为自然法总有理由,总不枉费掉工夫,这话即是说宇宙有理性的,有目的的,有所为的。这自然见解,在哲学史上是很有价值。

抗法式

第四点即有许多东西,是并没最完全的法式去变的。譬如天气并没最完全的界限,冬天的冷度,夏天的热度,不能一定,有时是很热的,有时是很冷的。亚里士多德的意思,这种“抵抗法式”,不能归入科学的范围。凡是科学的知识,都是死的、呆的、静的,是“必然”的不是“或然”的。那种也许怎么样的,是没有科学资格的。

这部分的知识,不重规则的行为变迁是叫做经验。科学的知识的现状,是理性的知识。理性是属于科学的。那种经验的不规则的不能算是知识。我们可以变迁,是必定有个趋势。橡树仔有它橡树的趋势,鸡仔有它鸡的趋势。

亚里士多德说天上种种的星,它的变迁,都可以算得出的,三角形的角度,加起来等于两直角,那是一定的。这都是有理性的知识。人不能一定怎么长,怎么高,夏天不能一定怎么热,热到什么度数,这都是或然的,这都不配算做科学的。这种看轻经验——动的,看重理性——静的——观念,是亚里士多德传给西洋思想最大的遗产。有这遗产,使哲学史发生很大的问题,究竟经验和理性占怎样的地位,因此成个很大的争论。

两种知识

现在要讲第五点;这派认为知识有两种,有高的,有低的。高的为天文、数学,都是科学的知识。至于人类的直接行为——道德——社会的变迁,凡是伦理学、社会学、人生哲学等都没有一定的趋向,变化不测,推测不定,没最完全的法式,最后的目的——一定的方向,这是属于下层的劣等的知识。

这种区分,把人类的行为、人生实际的种种行为,都属于低的部分了。这观念产生重要的结果,很大的影响,把关于人生政治社会的学问都看低了。都比不上有一定范围的趋向的天然科学。

这种意思,是以为人的行为部分——实际的方面没有最高的标准,要从这方面求到完全的知识,是做不到的。假使要求到这地步,只有从知识方面下手。行的方面是无望的。知的方面,还可以求到最完善的法式。他是把“行”的方面,看做不如“知”的部分。

这层意思,是说人类的行为,要使他有最高最完全的法式,只有知识。从知识一方面,可以无求于外。行的方面,是不能够,都要信赖旁人的。哲学家得到知识以后,无求于外,是合理的生活——理性的生活,是人生最高的快乐。

总之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不但给我们定义的学说,不但给我们三段论法的法式,又有三种连带的影响,在思想史上有很大的贡献。

1.变迁只有规则的变迁,从一定方向走的,可以算是知识,其余不定的,无目的的,是不在科学知识里的,科学知识是有固定的关系的。

2.经验的知识比理性的知识低,理性的知识是高的、是正当的。

3.实行的方面比较的是低,理性的生活,比较的是重要。

这三种重要观念,对于思想史是产生很大的影响。

有许多西洋人看了东方受古代思想的影响的支配,有到两千多年,以为一定是守旧的,那是自然的趋势,不能逃免的。但这观察的人,却忘记了亚里士多德在西洋思想史的势力——一尊的势力,一样的大,一样的长久,直到三百年前,16世纪和18世纪,两世纪里很久的竞争,思想的革命,才打破亚里士多德思想的中坚。

 

 

理性派(选)   

 

从亚里士多德以后,直到16世纪17世纪的中间,差不多有两千多年。这两千年中,亚里士多德的方法,经许多的变迁。被中古时代一辈“经院学者”所利用,经过许多的变迁与应用。

亚里士多德是把思想的方法用到人类的社会问题和自然科学上去的。亚里士多德是个科学家——生物学——他是要把这些方法应用到天然现象上面。后来,欧洲变成基督教民族。基督教从欧洲南面到西南到北面,直普遍到一切的民族。当时的人还是野蛮时代半开化时代,不料那种希腊的思想方法被宗教采用,用来助他作宗教的辩论——神学上辩论的重要工具。

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他的根本方法,是承认每种科学的根据,是有最容易明白的、最普通的定理。如几何学的根基,简单些说如“全大于分”,那是很浅明的、很简单的。其他如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等,都有个简单的定理做个根据。但亚里士多德所谓定理、所谓理性,是根据于人的理性的,并不属于神道的、神秘的。是从人类理性中找出的,并没这神道神秘的性质。

所以我们可说,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的方法,还可算是自然的逻辑的方法,因为并不是超于自然现状的方法。但到中古时代,这一辈“经院学者’把这一种方法应用到超于自然现状去;应用到关于神的、天的、上帝的方面去。以他们所用的方法讲,固然都是一样,但他们所说的定理,不是几何学物理学等里的理,是《圣经》里的话,是教皇的圣谕,是基督教中最初的神父一一长老——的说话,这些话被拿来做天经地义、做根据,一切事物都以这种为基础。

古代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是自由的方法,后来被“经院学者”所利用——以1113世纪为最盛。这三百年中,这些学者把亚里士多德自由的方法,应用到宗教的威权上去。

归附到古代注重天然界的现象,产生一种新的兴趣。

这时代所以能得产生新兴趣,因为起了新思想方法的要求。这种要求一是使人类能得征服天然界的势力,天然界的现状,利用它为人生造幸福,增长人的势力、二是不但把现成的知识成系统,像那中古时代、把古人的话作根据翻来覆去地申说,还要要求新方法,不但证明,还要发现新的真理。

这两种要求,第一种是要增进人类的势力,征服天然的势力,这一种培根可算是代表。第二种是要把旧知识继续连下去发现新的真理,这一种的代表,是法国人笛卡儿。

培根是英国人,英国的政治是自由些,宗教革命得早,那宗教的势力,比较上是减少些。人类自由是多一些,所以培根大胆要征服天然,带些政治上的性质。大陆上却是不能,那时教会很专制。当时有个科学家伽利略,他说地球并非不动的,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这话与宗教家说的相反,因此教皇便定他的罪。笛卡儿处这积威之下,也曾把他的书烧掉,这可证明事实上的关系,所以他要研究学理,找出学理的新真理。

笛卡儿的哲学,对于自然界的根本观念有两种:一种叫做“积”,一种叫做“动”。“积”是容积,占地位的,占空间的地位的。一切物质都是“积”,都是“容积”,都是占地位的。空间的区别,有什么大小、长短、高下,这形状都算做“积”。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动”。“积”占的地位有变迁即是“动”。“动”便是“积”地位的变迁,便是一切变迁的因。

这二种观念,是对于自然界的重要观念。为什么是重要?因把一切万物,都可以用数量表出,都可以用数学算出。科学能够用数量表出,数学算出,方才有把握。他发明数学的方法——解析几何——他因这种新方法可以表示变迁,所以他把一切科学的知识,都看做数量的知识。要是数量的知识,才可算是科学的知识。但数量并不独立,不过是一切科学知识的钥匙的关键。一切科学的门径,全靠它才可找出。

这样正式的讲演——一切物质都是“积”,物质变迁都是“动”,专讲法式上的表示,是没什么意思的。最好从根本观念上,引申出四条结论。把这四条结论和古代科学的结论比较讲,便易明白了。

这第一个重要的结论是:打破古代阶级的区分——一代高一代、一代低一代这样的分类——把古代科学方法的分类,看做固定的、不变的、祖宗谱式的,现在一齐推翻。一扫而光,把一切万物都归到“积”,一切变迁都叫做“动”,都看做数量的关系。把那天然界的阶级,那高高在上的星辰和低低在下的尘土,都是一样平等的东西,都是积,它的变迁都是动。   

古代的思想,把万物的性质都看做不同,矿物有矿物的道理。星辰有星辰的道理。这些把万物看做不同性的,现在都看做同性质。把古代神秘的区别都没有了。就像人身的呼吸和血的流通,从前看得很怪,现在却都讲做“积”、都讲做“动’。血的循环和抽气筒的抽水是一样的理。呼吸的流通同风的往来是一样的理。都是“动”。都是数量的关系。把那不同性的观念打破,无论生物、矿物,都是一样去观察。

近时从笛卡儿以来,科学进步,固有许多人不赞成那太简单的说素——一切万物都一样解说——近世虽觉笛卡儿立说的不合,但笛卡儿却有极不可埋没的大功。古代科学,把天然界分作无数固定的、繁琐的,彼此不相交通的区别,使得人的心力受大大的亏,笛卡儿用来一齐打破,打破这知识界的封建制度——阶级制度——这样的大革命、便是不可埋没的大功。

笛卡儿的方法,还有件大功。他把这样的东西——“积”与“动”——去解说万物,有大用处。这些极平常的东西,人人都明白。他把人人所懂得的东西,打破古代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黑暗。从黑暗趋向到光明,从神秘趋向到人生实用上,这是思想界的一大建设。

这第二个重要的结论是:古代亚里士多德信那“最后的因”——目的——他认为物质的变迁,都是向着那最后最完全的目的进行,笛卡儿便打破这种观察,认为“动”并没有最后的因,最后的目的。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动,都是空间关系的变化。这样使我们便宜不少不必求那不可知的因。并且这“最后的因”的说素,后来被宗教中人去利用,牵强附会上去那格外坏了。笛卡儿提出这两种“积”和“动”,打破古代神秘的固定的因。这在实际实用上,是很重要的。

笛卡儿完全注重前因的关系。从前因看到后果,用前因来解说后果。

第三个重要的结论是:数学的重要。亚里士多德讲科学,是注重类别,注重性质的区别。至于数量的区别,他看做不甚重要,认为是偶然的性质。笛卡儿则注重数量。认为一切万物都是“积”,积的变化都是“动”,都可以数,都可以量,那可以数可以量的,才是科学。不能数不能量的,都不能算做科学。他打破古代注重性质的类,这亦是思想界重要的贡献。

笛卡儿极提倡数量的重要——一切科学都要可以数、可以量的——从此以后,学科才注重数量的研究,表示式子。这种数量的方法,都是从笛卡儿以后格外注重的,古来讲真理的,什么叫做真?什么叫做假?怎样是正确?怎样是不正确?都无一定的标准。从笛卡儿注重数量以后,真理才有标准。数量正确,才是真理。所谓真理,即是数量的正确。

笛卡儿认为数学是一切科学的钥匙。这种注重数学,全根据于数量的观念,还有重要的方法是从数学得来的。数学上做一门算学,是从最简单的定理、数量的符号做下去。用不着五官的感觉,完全是理性的作用,应用几条定理找出答数。这种用数量符号,合上公式,找出的答数自然是对的。笛卡儿思想的根本方法,就想从最简单的定理入手。

笛卡儿应用这数学的理性作用,从简单的定理,可以找出答数。后来应用起来,普通的简单定理连拢起来,可以变做复杂的定理,创造新颖的定理。从没有的变做有。这都用不着观察,完全是理性的作用。他因此看做一切科学都是如此。从这基本定义,连贯起来,一条条连下去,也会引申演绎出许多新的定理,从没有的变做有,从不会发现的去发现它。都用不到五官的观察,只要从理性的作用,看那公理那定理有无错误便是了。这所以称做理性派的逻辑学。

我们差不多用不到说,在笛卡儿以后,从科学历史上观来,这主张妄想把这简单的定理应用到天然界种种现象上去——是错的。便在当时起个大争论,一方面笛卡儿这一派注重数量的关系——理性的作用,一方面大科学家牛顿,注重观察、实验、官能的感觉,他是大数学家却比较不注重数学的理性作用。因此起大争论,后来是经验派战胜。但我们不能埋没笛卡儿大功。明明白白指出数量的研究,在科学上是占极重要的地位。

这第四个重要的结论,就是笛卡儿不注重官能感觉,看做不可靠的求知识的法门。因他注重数量的关系,而官能的感觉(声、色、味、嗅、触),偏引我们注重性质上的区别。不注重数量,不注重数量的,是最容易使我们上当的门径。

照古代讲,这感觉使我们觉到这重轻的性、红白的性。这每样的性,都是五官感到的性的区别。笛卡儿讲却没有所谓重、轻、红、白的性,都是外物所起的动,在我们心理上所起一种变化,并不是外物有什么性的区别。

所以笛卡儿以为官能的观察,只不过起一种感觉,并不能够供给我们可靠的知识。我们应进一步求数量的区别,不可受官能的欺骗。他看做官能所起的知识,是不可靠的知识。

笛卡儿这种的攻击官能感觉,很有重要的关系。古代科学根据的知识,是重在性的区别——重轻、红白、香臭等——而不重数量,所以他要打破古代科学,推翻官能的感觉,而不知在后世发生很多重要的影响:

1.理性派和经验派的纷争,引起真知是概念是全称的知识的立说。

2.后世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执。笛卡儿极承认数量的大小,但不否定外物的存在。唯心派却趋于极端,认为一切万物都由心造,完全从心起的。这种纷争,亦是因此起的。   

总之笛卡儿对于思想界有两项重大的贡献:1、打破古代科学荒谬的观念。2、物质观念代古代类种的区别。古代分类的方法,是静的区别,现在笛卡儿是讲物质动的关系。

希腊思想的方法论,同希腊人的宇宙观,有很重要的关系。希腊人看宇宙,是有阶级、有系统、从高到下、从重要到不重要,有这种阶级封建制度的宇宙观,所以他的方法论亦相类似:是注重定义的,注重分类的,注重系统的,注重三段论法的。这种宇宙观、被笛卡儿完全推翻。笛卡儿看这宇宙,不是阶级的,是平等的,不是复杂的,是一致的,一切的万物都是“积”,都是容积;一切的变迁,都由于“动”。这样把“积”“动”两个观念,解释宇宙万物,这种宇宙观,应当发生另一种的方法论。这方法论,是和这平等的宇宙观相合的。

笛卡儿的方法论,有两项重要的观念:“直觉”和“演绎”。笛卡儿用这两个词,同平常一般哲学家所讲的意义不同,所以必定先要把这两个词义解释一番。

许多哲学家把直觉看做同理性相反的东西,看做比理性高,理性所不能知道的,直觉能知道它,甚至用直觉观念要得到神秘的、神妙不测的知识。但笛卡儿和他们相反,笛卡儿不但不把理性和直觉看做相反,并且把直觉看做理性的一种作用,是直接可以知道的、直接可以捉住的,是最容易、最简单、最清楚这一部分的知识,是理性作用最容易看出的。凡是直接可以知道,不用间接去推求,这种理性的作用,谓之“直觉”。

这种见解,把直觉不看作比理性高,是理性最简易的一种作用。根据这种见解,去观察一切事物,一定要有两个条件,就是对于事物,一定要有两种性质:“明白”和“分明”。履行了这两个条件,才可算直觉的知识。观察事物,能明白、能分明,才可算是真知识,才可算直觉能观察得到。

笛卡儿所要找的所谓“明白”和“分明”,并非平常五官感觉所谓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谓“明白”和“分明”的对象——知识——一定很简单、很容易、是浅而易见的,能自生明了的,一经观察,自能把它意义把它性质都可捉住,这是绝对地正确。人家看是这样,自己看也是这样,没有争论的余地。这样大家公认,没有争论,所以能得一见便明。平常五官的感觉,未见能有这种绝对的一定的知识,亦不见得彼此一致,无疑惑的余地,无讨论的余地。

所以笛卡儿所要找的,并非五官感觉所谓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谓的“明白”和“分明”,是把最简易,最明显的知识,做知识学问的根据基础。

第一理由是感觉易于错误;第二理由,更为重要。所谓“明白”和“分明”是:1、要不会错误,是大家公认的;2、这知识很简单、很容易,所含意义,一览而尽,完全没有疑义的。

所以笛卡儿对感觉的知识——感觉所得的影响,都看做不可靠的。即使认得,也不过觉得如此,觉得是黑的白的……你便算是认得了。实在懂得么?不懂。讲出个所以不同的地方,为什么黑?为什么白?都不知了。这不能算正确的知识。总之笛卡儿对于官能的感觉所得到的知识,都不相信,都以为靠不住。

究竟世上可有真能符合笛卡儿的两条件?笛卡儿说是有的。在何处?在数学的知识里面,是有可以符合这两项条件的。一种是“数”,一种是“形”。这两种:数学里的数目和几何学里的形——确能做到“明白”和“分明”的两个条件。

“数”是这样,“形”亦是这样。譬如复杂的形式,固然是不容易明了,但这“形”都可分到极简单的,使它明显。“形”的观念,从复杂可以归到简单的“点的观念”。那“点的观念”是很简单的,很明白的了。从点的关系到线,从线的关系到面,从简单到复杂,复杂的仍可以归到简单,这种也可称是“明白”,称是“分明”。

所以笛卡儿要找到“明白”“分明”的知识——真是可靠的知识,做到这步,先得推翻扫荡知识界、思想界的垃圾——一切蒙蔽聪明的东西。凡从前种种的思想和知识,都要把这标准去“疑”它。是明白么?是分明么?这么一来,把以前种种的信仰、规条、习惯、思想界的垃圾,完全扫除,完全推翻,就完全是“疑”。扫尽以后,才可得到“明白”“分明”的知识。他那方法的规则是:

1.不会真知道是真的不要当做真。

2.下判断的时候,不要潦草,不要有成见。

3.下判断的时候,除了真是认得“明白”“分明”的东两之外,不能把旁的东西加入判断里面去。

哲学、科学在两千年来从没有一定的学说,这一派以为是的,那一派以为非的,终免不了旁人的攻击。他对于学校所受的教育,完全是“疑”。他再到各国去旅行,这个经验,使他“疑”的观念格外的重。没有一国的思想、风俗、习惯、法令和别一国是相同的。这一国以为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一国以为是迷信,那一国看做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一国又看做迷信。旅行的结果,见得世人没一定公认的理,所以这一来除数学之外,没一样经得起“疑”的试验的。

他应用这种标准去试验一切的思想,疑到万无可疑的地位才能相信。物质方面,都不可靠,只有数学的“数”,形学的“形”,数量是明白的,分明的。精神方面也都靠不住,后来只有一个地方,万无可疑,这个便是“我”。“我”在这儿疑,“我”是有的。我起了意识作用。“我”这观念万无可疑。在精神方面,把“我”作基础,从“我”方面去找出知识;物质方面,把“数量”作基础,从“数量”方面去找出知识。

他所讲的“演绎”,和平常逻辑学书上所讲的不同。他是把最容易、最简单的基本观念作基础,所谓“演绎”,便是把基本观念,一个个地建筑起来;把“明白”“分明”的观念,依着天然的顺序,一步步地做去。数学几何,都是如此,一步步都要分明,都要有一定的次序。这样有顺序的构造,从简单容易的、渐渐到更复杂繁难的,谓之“演绎”。

平常逻辑学内所谓演绎法,是三段论法。就是“凡人皆有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要死”这一种的三段法。所以要格外注意,笛卡儿所谓的“演绎”不是这一种。他要一步步地步步得到“明白”“分明”的知识。有个比喻,像把一块块的砖堆成顶桥,那一块块的砖,代表那“明白”分明”最简单的观念,处处要懂得堆的作用,这样把简单的分子原子做基础,逐渐造起来,这种方法,是笛卡儿所说的“演绎”。     

笛卡儿对这方法的信仰心很重,他认为用这方法,照数学的理按部就班地做去,可以找出许多的知识。无穷知识的希望,尽在这基本知识上面。平常天然界的种种现象,容易使得我们糊涂,如雷、电、光、热,以及动植物的生长,都是很复杂的理由,使我们莫名其妙。但照演绎的方法,先找出极简单的地方做基本知识,从明白简单的再推到繁难复杂的,由简而繁就明白了;步步清楚,就全部亦清楚了。

笛卡儿当真从最简单的数理观念作基本,要在这上头建筑种种科学,这妄想未免太谬。现在他建筑的屋子,固是倒了,但他的基础还在。他把天然界的现象,归到数理里。“凡用数理可以讲的,是真知识”,这都永远存在。现在物理学里讲颜色也要讲数量,色彩的不同,由于颜色在光中转动的数量不同。有这数量的关系,才知道色的真相。他这数理的观念,是永远存在的。

我们现在把这两大部的大意都明白了。现在加几句笛卡儿哲学方法的价值,并不是批评,也并不是攻击,是指出这方法在思想史上的重要贡献。

第一层是笛卡儿的方法,提出“明白”“分明”的标准,去评判一切的知识在思想史的大贡献,就是“化繁为简”的大功用。从古代以来,直到笛卡儿的时候,人类思想,结了许多的荒谬、迷信、遗传,差不多挑了一副重担,笛卡儿用快刀割断,推翻那担子,繁褥的便化成简易了。

这消极方面说来,笛卡儿的方法,有解放人类思想的大功。积极方面,养成人对于人类思想起新的信仰,以前古代亚里士多德的作用,看做分类的、系统的、不能创造的。笛卡儿一步步求真理,是动的思想观念,使人觉思想能力有创造真理的活动的能力,这是在思想史上的大功。

第二层是笛卡儿的方法,所以称为理性派,因他注重在理性的观念比较看轻经验的方面,把理性的概念,作重要思想的基础了。

这种概念——理性的概念——作思想的基础,他进行的方法,是“演绎”,一步步照顺序的建筑。研究一项事物,不必从这事物着手,从理性这方面着手,一步步地建筑。理性方面构造成的顺序,自然会同天然界的顺序一样。反之天然界的顺序,自然会符合理性的顺序。“理在心中不在外物”这观念——十分注重理性构造顺序的观念——是特别的。后来经验派就同他成反对的地位。笛卡儿已趋极端了。后来一辈人更趋极端,譬如说一件笑话,不必讲那一件这一件的笑话,只把笑话的概念十分明白,自然会笑。这一辈注重理性的概念竟到这般田地。

第三层是笛卡儿的哲学方法,可算提倡知识思想界的个人主义。他是注重理性,那理性是人人所同有的。所以各人不同的缘故就因许多人被教育、成见、迷信、谬说所弄坏了、蒙蔽了他自己正确判断的能力,辨别是非真伪的能力,天然是人人共有的,是平等的。

笛卡儿说:比如造一个城市,这有许多人住着的,是杂乱的,是没有条理的。假使是一个人去安排的,有条理、有次序,整齐严肃了。所以他说人类思想界最好自己替自已打算、自已为自己计划。他一句,你一句,死人的意思,活人的意思,都是不可靠的。他希望人人能打算、能怀疑,把成见谬说一齐刷新,把自己理性建筑起来,人人能如此,社会便好了。  

   

(本文自杜威的《思想派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