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作用与交互作用(选)(1949)

 

(美)杜威 著  张军 选编

 

 

相互作用与交互作用(选)

 

我们对认知和所知所要求的稳固的术语建构作了一个初步勾勒,这一勾勒将重点放在两种知识程序上,即交互作用和详述。详述区别于定义,而且对交互作用的直接发展是和详述而不是和定义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建议,在接下来的段落中详细地分别讨论交互作用和详述,展示它们对知识理论是多么重要,它们作为认知者和认知的自然过程这个特征应被完整地理解。但是,在开展这项工作之前,在本章中很适宜展示:对象的交互性呈现以及对象规定的交互性,已经进入了最近的物理学研究中。在这样做的时候,交互性呈现将会用来和自-作用的古代观点以及着眼于相互作用的经典机械论形成对比。但是,这个讨论不会超过当前这个描述所需要的程度。

读者会想起,在我们探究的一般程序中,在被观察物和观察者之间没有认识论与标准的心理学和生理学理论中所常见的那种严格分立。相反,观察者和被观察者被紧密地组织在一起。在被命名的对象和命名之间也没有严格的分立。比较而言,认知和所知,包含了命名和观察,也包含了其他东西,自身被置于一个共同的探究系统中,它们不是在“存在”的分隔了的领域之间的斗争所带来的不稳定产物。正是这个认知和所知的共同的系统,被我们称作“自然的”,在经常使用的“自然”一词中我们既没有偏爱也没有偏见。我们的立场是,因为人是一个有机体,他在一个所谓“自然的”进化过程中和其他有机体一起进化,我们愿意作这样的假设:他所有的行为,包括他最高级的认知活动,不是他自身孤立的活动,也不首先是自己的活动,而是有机体-环境这整个情境的过程;我们也愿意假设,这整个情境在认知中处于我们面前,它也是认知在其中兴起的情境。

因而,我们所谓“交互作用”以及我们愿意展示其在最近的物理学发展中越来越重要的东西,既不应该被理解为——在技术性的表达中——它可以独立于观察而“存在”,也不应该被理解为它是一种“存在于人的头脑”中的观察(被假定为独立于被观察的东西)。“交互作用”,作为其他对象中的一个对象或者连同其他对象,应被理解为完整未破碎的观察——在这个世界历史时代,它与观察者、观察活动和被观察物都相关——它被评判时会被证明有各种优缺点,而只要它受到这些优缺点的影响,它就一定会在后面的时代中以其他方式受到影响。

现在让我们概要地制定探究组织和呈现的三个层次——根据它们在历史上的出现顺序。但是,对它的理解,有些是陈旧的,甚至经常有许多陈旧的理解,伴随着新的东西,甚至就在新的东西之中——这也正是一般进化的路径。我们把这三个层次命名为:自-作用,相互作用,交互作用。这三个层次都是在世界之中、与世界相关的人类行为,它们都是对世界的呈现——是人类所描述的。为了暂时的便利,我们在这些名称中不规则地使用连字符,以强调在不同的应用中所涉及的问题。这可以与对大写字母或引用符号的自由使用、与为了强调而经常使用粗体相比较。它具有这样独特的价值:它可以使我们强调目前所用的名称中包含的内在混乱。

-作用:事物被看作以自身的力量来行动。

相互-作用:事物与事物在因果连接中取得平衡。

交互-作用:描述和命名的系统被用来应对行动的不同方面和阶段,不会最终诉诸“元素”或其他假设性地可分离的独立“实体”、“本质”或“实在”,不会把假设性地可分离的“关系”从可分离的“元素”中孤立出来。

这些暂时的规定在下一章中会提供一些其他选项,它们会展示通向涉及的问题的过程中所引出的各种不同观点。读者会注意到,名称的提供好像是着眼于被观察到的事件的,而规定着眼于有选择的观察,如使用这样一些词语:“被看到”、“与什么相平衡”、“被使用”等。这些是命名-被命名物交互作用的两个方面,对此将给出的是一种连续的展示。随着讨论的进展,分类是被悬搁着的。

-作用这个原始阶段的特征可以通过过去的和现在的千百个例证很容易很清晰地建立起来——它们都自信在它们的时代它们所提供的是一种事实的报告,对后来的人认为是幼稚的、单纯的猜测性东西却没有怀疑。

至于交互-作用,在最近的发展中我们可以展示它的明确特征:不是对它的存在的断定,而是越来越注重观察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的高效性——现在这一点在知识的发展中越来越重要。

至于相互-作用,直到上个世纪的开始,都是它为科学提供了主要的范式。但是,作为它的成功的自然结果,伴它而来的是大量的仿制品和劣质品——现在到了铲除杂草的时候了。为了避免可能产生的误解,对各个时代产生的或被评价为是相互作用程序的主要类型再给出一个分类是合情合理的。我们发现:

a)独立制定出来的体系是有效的,如牛顿机械学。

b)为了研究的方便,对探究中临时分离出来的部分给与了相互作用的形式,但私底下仍然承认,在一个更广泛的体系中它们所得结果可以再解释。例如,对有机体皮肤内组织和器官的某些相互作用的探究,不管怎样我们应记住:在达到最终的描述之前必须要考虑处于交互作用视野中的“有机体整体”(可能伴随着它的是对“环境中的有机体整体”的交互性观察)。

c)在爱因斯坦之前,经常发生对(a)的滥用,人们努力将所有知识强制性加进牛顿体系的机械框架之内。

d)这种滥用在今天很普遍,自-作用中的“实体”和相互作用中的“粒子”相混合,被用来无限制地提供各种解释:自我被看成相互之间相互作用或与环境客体相互作用;在传统的感觉理论中,一部分有机体被看作与环境客体相互作用;认识论把在各自领域中的心灵和物质带入虚假的相互作用形式中;最坏的情况是,词语的含义与词语在人的行为中的实际表现相隔离,就好像词语-灵魂与词语-身体相隔离一样。

 

作为被认知与被命名者的交互作用(选)

 

最近的物理学在某种程度上使用了我们称之为“交互作用”的观察方法,现在我们希望展示它由之进入生理学领域的门径。如果这样的探究将能获得成功的话,那么,我们将在此基础之上讨论它对于行为探究的重要性;我们尤其要强调的是,它对于作为人类行为的认知和所知的探究,是至关重要的。

对于目前使用的术语,我们不妨来个简短提示。在自然的事实性的宇宙中,在其自身就是宇宙组成成分的人的认知过程中,命名过程作为全部认知过程中最容易观察、最便于研究的部分被加以检验。“事实”这个名称既在其命名-认知方面,也在其被命名-被认知方面被应用于这样的宇宙。事实的命名方面被类型化为指称;而其被命名方面被类型化为事件。至于命名-被命名之外的其他形式的认知-所知是否应该被带入先于其发展的这一探究,这个问题被推迟了。推迟的基础大致与此类似:生物学家对植物或者是动物生命所进行的探究先于对这两者的截然区分,亦先于将这两者与物理事件截然对立。总的来说,在本书之后的部分,我们将观察到,以“事件”的名义发展出来的所知的范围,将能够覆盖“存在”一词的全部一致性应用范围。

“对象”这一名称用于作为探究的结果而确立下来的事实。“详述”这个名称用于在现代科学进步中得到发展的、最为有效的指称形式。交互作用,就是在强化的详述中对象的呈现形式;在最为先进的科学探究中,它正变得越来越重要——尽管落后的规划依然漠视它,而且在当今对于知识(作为人的认知-所知过程)的探究中,它完全被无视了。本章将具体讨论交互作用,而下一章将讨论详述。

为了减少某些通常形式的误解,并避免在文本中经常提及它,我们需要关注一下当今的认识论、心理学以及社会学所普遍共有(或在很大程度上共有)的某种立场。这些立场并不为我们所分享,希望那些想要正确评价我们作品的人不要把这些立场误认为我们的,无论他们是赞成还是反对。

1.我们不采纳主体与客体的基本差异,正如我们不采纳灵魂与肉体、心灵与物质以及自我与非我之间的基本差异。

2.我们不引入认知者来面对这样的所知,仿佛前者位于不同的或是更优越的存在或行动领域;也不引入这样的所知或可知者,仿佛它们属于认知者之外的不同领域。

3.我们不容忍“实体”或任何形式的“实在”,它们仿佛从认知-所知事件的后面或外边侵入进来,拥有干预的力量,无论是来扭曲还是来修正。

4.我们不为有机体行为引入“能力”或其他操作者(无论是怎么伪装的),而是对于一切研究都要求直接的观察和可用的记录;倘若没有它或者没有试图获取它的努力,所有被提出的进程都将由于对我们所进行的事业毫无益处而被拒绝。

5.尤其地,我们不承认那些号称表达了“内部”思想的名称,正如我们不承认那些号称是“外部”的对象强加给我们的名称。

6.我们拒绝设想这种词语的“无人之地”,它存在于有机体及其环境对象之间,如同当今大部分逻辑所设想的那样;与之相反,我们要求所有受到观察的、作为有机体-环境交互作用的命名行为得到明确定位。

7.我们不容忍展示为“终极”真理和“绝对”知识的意义终结,并且,基于我们对这个世界中人的自然体系的假设,我们对任何这类所谓的终结都不予以承认。

8.综上所述,由于我们关心的是何者被探究、何者在作为宇宙事件的认知过程中,我们对于任何形式的实体化支撑都毫无兴趣。任何关于认知者、自我、心灵或者主体——抑或关于所知事物、客体,或者宇宙——的已有的或可能的陈述都必须基于探究所发现的事实的某个方面,而探究本身也是一个宇宙事件。

第四章中关于交互作用是这样说的:它表现了探究的晚近阶段,在其中观察和呈现可以这样来进行,无须将行动的诸方面、诸阶段归因于独立的自我-行动者,或归因于独立的互动要素与关系。我们现在可以再提供一些刻画,这些刻画与那些基本刻画相应,并显示出所涉及的更广泛的领域。我们可以把古代的——事实上主要是过时的——自我行动阶段在其已被谈及的基础上视为理所当然,并在其后加以阐释;为节省篇幅起见,我们可以将注意力集中于交互作用与相互作用之间的对比。

考虑到两者的区别是基于描述得出的。如果相互作用指这样一种探究,在其中事件已先于对它们之间关联的探究而得到充分描述,那么——

交互作用是这样一种探究类型,在其中事件的既有描述仅仅作为暂时的和预备性的被接受,因此关于事件诸方面与阶段的新的描述可以在探究的任何阶段自由地产生,无论以拓展还是限定的形式。

或者,从名称与命名入手考虑这一区别。如果说在相互作用中,被探究的各种对象已经先于探究的起点而得到充分的命名和认知,以至于进一步过程关注的是既定对象之间行为与反应的结果,而非假定对象自身状态重组的结果,那么——

交互作用是这样的探究,它对所有呈现自身的题材进行初始观察,并且自由地走向对构成系统之对象的再-确定与再-命名。

或者从事实方面看。如果相互作用是这样一种过程,在其中,相互作用的成分在探究中被建立为彼此分离的“事实”,每一个事实都独立于其他事实而存在,那么——

交互作用是这样一种事实,离开对完整主题其他成分的详述,任何成分都不能够被充分地规定为事实。

或者从要素方面看。如果相互作用发展了现代知识的特殊化阶段,那么——

交互作用发展了知识的拓展阶段,即在观察与报道的限度内对系统的扩展。

或者从行动方面看。如果相互作用将事物看作是根本上静态的,并且研究这样的现象,现象被归因于这种静态“事物”,后者被视为现象之下的基础,那么——

交互作用认为时间上的扩展和在空间上的扩展同样不可或缺(如果正确地进行观察),当所有事物与行动之间的差异被视为通过进一步的探究确立起来的主题的临时阶段的标注,那么“事物”就在行动之中,并且“行动”可以作为事物被观察。

或者特别地关注一下有机体和环境方面。如果相互作用假设有机体及其环境对象被呈现为实质上独立的存在或存在形式,先于它们所进入的联合探究过程,那么——

交互作用不认为单单关于有机体或环境的前知识是充分的,甚至也不认可它们之间那当今通行的差别的基本性质是充分的;而是要求它们在共同的系统中得到最初接受,并对其检验的发展留有充足的自由。

或者特别地关注一下认知和所知。如果说,通过用认知者本人替代以往的自-作用,相互作用假设了小小的“实在”与有机体的肉体部分发生相互作用,或作用于有机体的肉体部分,以产生出所有认知,最终既包括最为机械论的,也包括最为非机械论的知识理论,那么——

交互作用是一种观察人们说话和书写的过程,在其中人们的词语-行为及其他表象活动与他们的事物-感知及操作相关联,它允许对整个过程——包括其所有“内容”,无论所谓“内部”还是“外部”——进行全面的处置,包括描述性的和功能性的,无论进展中的探究技术要求使用何种处置方式。

最后,从一般意义上的探究来看。当相互作用的呈现基于其特定领域的具体成功,武断地断言自身,或是坚持建立起其作为权威的程序以推翻所有的对手,那么——

交互作用的观察是这一坚持的成果:在合理的假设下,有权以无论何种方式对一切主题进行选择和观察,不管那古代的主张是支持心灵还是支持物质机制,抑或支持二者的任何代替品。

从我们之前的讨论来看,完全合理的相互作用过程是这样的:正像经典力学那样,被充分地控制在假设的框架之中;还包括那样一些过程,它们呈现出对于主题的暂时的、部分的选择,并承认此后在更宽泛的系统中作出判断的必要性。另外,在这样一些正在愉快地快速消失的努力中,可以发现对于相互作用过程的滥用:强迫经典力学控制其他的探究任务;以及在心理学、社会学和认识论中保留着的、稀释的自我行动者和伪-质点的诸多准-相互作用的混合物对于探究的控制。

如果现在转而考虑探究的生物学领域,在这一领域中我们会发现大多数——尽管不是全部——旧式的自-作用已经被丢弃了。“生命要素”是一个突出的范例。直至最近几十年,它被用以标注“生命”与“机械”之间的区别,最终只是证明了它不过是一种敬语命名。至于剩下的东西,当它并非仅仅是对于无关紧要的信条的纯粹附属物时,它往往隐藏在昏暗的角落中,或是通过偶然的涵义混进来。今天,我们所拥有的对生命过程的不可思议的描述与对物理过程的描述是大不相同的,尽管后者也堪称不可思议。亨利·费尔费尔德·奥斯本的定向进化说试图以“控制”的含义解读进化路线的“方向”,虽然他煞费苦心地演示,但是如今越来越多的生物学家认为,较之诉诸任何“定向”,通过其自身充分发展的描述是更加有用的“诠释”。

今天,我们发现交互作用过程与相互作用过程同样在生理学和生物学探究的细节中被使用,但是对于一般性构想而言,我们能看到的基本上仅仅是关乎交互作用的初步路径。在严重的理论分裂中,这一情况被大规模地发现;这种分裂存在于有机体和环境之间,许多行为被归因于前者,仿佛前者是独立的。“细胞学说”以其激进形式,作为相互作用处理方式的一个代表,和活力论相对立。除了在包含对以往自-作用形式的追忆之处以外,所谓“有机体的”,“生物体的”等类型的观点代表的是皮下的交互作用路径。像“生物体”这样的特殊名称,在很大程度上由于“有机的”一词而被感到需要;“有机的”作为形容词,既可以对于“有机体”也可以对于“器官”来使用,并且后者在使用上已经被过于强调了。一旦占据主导地位,交互作用这一处理方式肯定希望将主要的形容词分配到有机体的全部生命过程之中,而不是微小的特殊过程之中;如果辅助形容词因为使用上的方便被需要,那么在相互作用形式中,它将被调整以便应用于辅助探究。当然,皮下的交互作用处理方式所预期的未来发展,已经通过生态学那描述性的准备工作而得到预告,对于有机体自身的进化乃至对于有机体栖息地的进化,这方面的自由言说已经走得足够远了。

有机体没有空气和水不能生存,没有食物的摄入和辐射也不能存活。也就是说,与生活在皮肤“之内”的过程中一样,它们生活于皮肤之外的过程中。人们可以像无视通向墙上电子钟的电线去研究电子钟一样,研究完全出离其环境的生物体。在人类的历史过程中,对于繁殖,曾经在很大程度上以自-作用(虚构的小说依然这么看)的方式看待之,继而以相互作用看待之。无性繁殖的知识产生了在完全种族的基础上进行重新解读的影响,并且近来乳制品行业对受精的实践使得皮下交互作用看上去还算简单、自然。

生态学充斥了相互作用的例证(在那里观察者认为生物体和环境对象好像在彼此斗争);并且它还充斥了更多交互作用的例证(在那里观察者减少了对分离的参与者的强调,并且更具同情地看待成长或变化的整个系统)。问题并非直截了当地在于这条或那条路径。问题甚至不在于基础建构应该为何——因为一般来说,这种问题中的基础比起建立在它们上面的结构更不安全。鉴于相互作用过程过去在大多数的科学事业中所占有的主导地位,倒不如说它是一个对更为广泛的视角上的自由加以保障的问题。 

自林奈以来分类法的发展阐明了变化的路线。他给假定的分离带来了系统和秩序。分类法的图解式说明显示出对严格性的偶尔寻求,今天在某些正在消失的专家类型中依然显示出这样的趋势。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在标题上的措辞是一种挑战,挑战着已经进行了无数年的整个探究程序。对它的接受在分类法的理解中产生了剧烈变化,令观察延伸到了拓展过的空间-时间领域,其中包含了先前被忽略的事件。在对于进步中的知识进行更为宽广、更为丰富的描述这一基础上,分类法趋于灵活。

交互作用与相互作用方法上的区别——后者常常带有自-作用存留的痕迹——从“出现”这个词被使用的方式中可以看出来。比如说,在这个阶段,探究者希望在“自然”之中保持“生命”,与此同时并不想把“生命”贬低到他人眼中的“自然”那个程度——或者类似地,倘若他想在有机生命中探讨“心灵”——那么他就会说,生命或心灵“出现”了;这时从其起源而言固然称之为“自然”的,却依然主张它就是在其早先的“非自然”预想中所是的东西。相反,交互作用对于“出现”的观点,将不再单纯期望去报道那样的出现于自然子宫中的事物,那事物依然保留着古老的非自然的独立与分离。那将是积极的兴趣,以新的形式进行新鲜直接的研究。它将为在其环境中的初级生命进程以及更为复杂的行为过程探寻丰富的描述方式。实际上,已经在寻求它的路上了。在生物学探究中我们可以注意到的在交互作用方向上的进步,当然不如在自然科学中那样引人注目,然而已经是广泛而重要的了。

我们已经认识到了交互作用形式中的生理学探究,并且已经附带地提及了比如那些有关进化趋势、适应性和生态学的其他生物学探究。我们现在转向到被称为“行为”的广泛的生命适应范围,包括基于此的人类全部的心理学和社会学,包含其中所有的认知和所知。如果生理学不能够成功地把自身限于皮肤内生命过程的某一成分与其他成分之间的相互作用,那么就必须首先在皮肤内采取交互作用的观点,随之而来的是对透皮过程的进一步许可,这样一来行为探究就更可被期待作为透皮的交互作用来显示自身。显然,行为探究的主题包括的有机体和环境对象,在其出现的每一个瞬间、在其占据的每一部分空间中都是一体的。尽管其自身总是有机体-环境的交互作用,这些主题的生理学设置频繁地将自己呈交给专业的调查,而当前阶段的这些调查搁置了交互作用的陈述。相反,当行为探究离开交互作用,它就陷入困境,只能在极为有限的意图上有所进展;他们那传统上未解决的谜题,的确是他们拒绝交互作用观点的后果,尽管这一观点时时在把自身提示出来;而且当他们试图拓宽整个建构时,他们也全然没有将交互作用的视点引入。当然,古代习俗将所有的行为认作是在有机体中发起的,并且不是出自有机体自身,而是出自某种行动者或定居者——如“心灵、“心智”或是附属于它的“人格”——或是如最近的“神经中心”那样的对于上述旧式定居者的模仿。这一观点的片面不足由此常常唤起同样片面的相反观点:有机体是全然被动的,独立于它的、被机械地对待的环境条件将它塑造成适合生存的形态。这些观点,无论这一种还是那一种,对于我们来说都同样疏离。

总结之前所采取的立场,我们将行为理解为从属于广义的生物学,如同生物学家较为直接地研究的其他事件一样。无论如何,我们在生理学和行为探究之间作出了技术性的——甚至可以说是工艺性的——区分,堪与物理学和生理学之间的工艺性区分相比。这仅仅是为了强调在不同的探究中我们必须应用不同的程序,并且注意到,无论技术性的生理学陈述走得有多远,它都不能直接成其为技术性的行为陈述。换句话说,将所有已知的关于月亮的物理过程以及所有已知的关于人类身体的生理学过程纳入考虑,并加以组合或是操纵,并不能达成这样的明确表述:“乡巴佬都目瞪口呆地看到了月球上的人。”后者需要另一种进路,它仍是“自然”的,然而具备全然不同的直接过程。这区别从来都不属于“内在材料”,也不属于“智力”,它出自既定探究阶段的主题。

至于自-作用的处理行为的方法(大多数仍然在实验室中作为过去的传承被保留下来),或许可以这样说:在物理学家将物理学报道中的万物有灵论驱逐出去之后,其作用并非在有机体和行为领域中产生出类似的趋势,而是恰恰相反。所有曾经栖息于物质部分的幽灵、仙女、本质和实体现在都逃往了新的家园,这些新的家园主要是在每个人的身体之中,特别是在人脑中。一个如此平凡的中世纪之“魂”,拥有许多亚里士多德式的德性与缺陷,它如何竟繁衍成上一个或两个世纪的那种过度疲惫紧张乃至病态的“心灵”,这一直是个谜。无论正确还是错误,笛卡尔已遭受了很多责备。“心灵”作为“行动者”,仍然被用于今天的生理学与社会学;这就是昔日的自-作用的“灵魂”,只是它的不朽性被剥掉了,变得日渐干燥和反复无常。作为非正式措辞中的初始词语,“心灵”或是“精神”用来表示有待研究的一个区域或者至少一个泛泛的位置,是可靠的——这一点无异议。“心灵”、“官能”、“智商”,倘若不是控制行为的行动者,那就是江湖骗子;并且用“大脑”来代替“心灵”只会更糟。这样的词语在有问题之处插入一个名称,然后让它去;它们没得出什么干货,而仅仅是说:“我是个多么大的男孩啊!”在其时代和文化背景中,那过时的“灵魂不朽”所引起的争议是针对“不朽”,而不是针对其“灵魂”状态。其现代衍生物“心灵”是完全冗余的。活的、行动着的、认知着的生物体是正在发生的。将“心灵”加诸它,是试图使它翻个倍。这是故弄玄虚,并没有与之对应的事实。

相互作用取代自-作用的观点已经获得了微小的成功,但是并没有产生普遍可用的建构。这是确实的,无论它们有没有呈现出有机的相互-作用者——这些被它们设置出来与物理对象相对立,其形式包括心灵、大脑、观念、印象、腺体以及在牛顿式的粒子图景中创造出来的图像。尽管有那些已经做成了的、不错的生理学工作,但是以这种或那种图景对视力进行的行为讨论却仍然处于和大约一百年前一样的原始状态。正如每一个人所意识到的,相互作用的方法进入生理学探究的时候,正是它在自然科学——它就是从那里复制来的——中从基础地位被移除的时候。

关于行为的交互作用观点,最初获得它是困难的,而一旦它被投入到稳固的使用中,就能从过去的表里不一和困惑中获得解放。考虑一般的日常行为,并让它们既不受私人心理状态也不受微粒机制的支配。让我们摆脱对话上的及其他传统的表达岔路和捷径,切近而仔细地来考查一下我们就其作出的报道。

如果我们观察到猎人带着枪走进田野,在这片田野中,他看到有小动物并且他已经通过兔子这一名称知道它,那么,在半个小时和一英亩的土地这样的框架之中,很容易——并且为了足够令人满意的直接目的——以一种相互作用的方式对随后的射击进行报道,在其中兔子、猎人和枪作为分离之物进入,通过因果关系而聚合。然而,如果我们考虑足够广的土地和足够长的时间(几千年),并且观察逐渐发生的对兔子的识别,那么首先出现的是姿态、叫声以及关注动作这类亚命名过程,其中既有兔子也有猎人的参与;并且各种水平上的描述和命名在不断持续着,我们将很快看到交互作用的描述能够最好地覆盖这一领域。这不仅仅适用于猎人的命名,也适用于回溯到人类之前的历史,还适用于他的装备和技术。没有人能够成功地谈及与狩猎相分离的猎人和猎物。同样,将狩猎作为一个独立于所有组成成分之时间-空间关联的事件加以建立也是荒谬的。

将都被作为事件的贷款与台球游戏作个比较,会发现多少有些类型上不同的例证。如果我们只将注意力局限于台球桌子上的球的问题,那它们能够被有益地呈现,并且可以用相互作用加以研究。但是对游戏进行文化描述,涉及其在社会增长和人类适应方面的全面传播,就已经是交互作用的了。如果一位游戏者输钱给其他的游戏者,我们甚至没法找到那样的词语,以便将那些最初彼此分离的条目组装起来以组织成完整的相互作用描述。如果没有借出者借出,那么借进者也不能够借进,反之亦然;只有在更为宽泛的完整的法律-商业体系这一交互作用中,作为事件发生的、作为交互作用的贷款才是可识别的。

在一般的日常行为中,如果我们不同时也把听力考虑进去,那么在何种意义上我们能够检验一段讲话?或者在没有阅读的情况下如何考察写作?或者没有卖如何考虑买?又或者没有需求如何考虑供给?我们如何能够在没有代理人的情况下出现委托人或是没有委托人的情况下出现代理人?当然,我们能够随自己所愿分离出我们所希望的交互作用的任何部分,并且确保暂时的描述和部分的报道。但是所有的这些必须受到对于完整过程的广泛观察的支配。即使月亮上的声音,假设其必要的物理和生理波动在强度、音调、音色上与扬基歌相匹配,但是根据内在本质它们不是扬基歌;在20世纪,如果要唱出扬基歌,就需要行动——无论它们在黑暗时代被认为是什么,或者那个时代的回声般的幸存者在今天怎么看待它。

当交流过程被考虑到时,我们发现在它们之中,有些事物是完全不同于生理过程的;必须作出交互作用的检视以展示发生了什么,并且无论是物理的粒子还是生理学的粒子都起不了作用。燧石残片愚弄了业余考古学家,使他们将其认为是一个打火工具,但就连博物馆中的工具事实上也并非工具,除非通过其使用者,或者将使用者考虑在内。写作、购买、供给也是如此。在知识和事实中,人能够将事物当作什么来加以调查,这就是这事物之所是。

当我们来考虑作为行为的认知-所知时,我们发现作为探究阶段——这一阶段“在人格中”建立了认知者——的自-作用存在逗留于进行(例如,执行、拥有或是——都是很模糊的)认知的有机体之中或是附近。既然有这样的“认知者”,他一定有某事去知;但是他被从它中割裂出来,看起来像个不同凡响的力量,而它则被从他中割裂出来,显得如他一样“真实”,然而却属于另一个“领域”。

在认知的阐释中,相互作用是稍后的阶段,这一阶段假设弹球之类的实存事物,它们冲击着有机体的某些区域如神经末梢甚至大脑区段。这里我们仍然有两种“实在”,尽管肤浅地看,在物理-生理组织中它们被稍稍拉近了些。在这一情况中,连接的类型是肤浅的,因为它依然要求这样一种神秘主义,类似于自-作用用到的那种,以便在小小的实在“事物”和小小的“实在”感官——如有机体、精神或心理——之间建立桥梁;在这里“神秘主义”一词所指的东西本身没什么神秘,那只是一些未曾诉诸描述的处理方法,通常也不想诉诸描述。

我们相信,当对于知识过程的实际描述基于现代基础得以进行的时候,交互作用的呈现就出现了。至少,这种呈现来自我们对直接观察、描述和命名的尝试;这有助于评价我们所获得的成果——在本章与上一章中,我们检验了在其他科学领域以及其他科学主题上的类似过程。将要被回忆的那些我们已经采取的步骤认为,除了通过观察我们不能够有效地命名和描述;就为引导性探究提供单一主题而言,“知识”这个词已被用得太过宽泛和含糊;在一般意义上的“知识”范围内,我们可以选择来作紧凑主题的是“通过命名来认知”这一领域;这里的观察立即表明,我们发现离开被命名者就没有命名,且离开命名就没有被命名者——这可以作为行为探究的直接主题,无论我们对处于暂时分离中的命名与被命名者运用何种物理学或生理学的观察;如果人们要获得全面的行为报道,那么就必须坚持维护交融的系统这类观察;并且如果这一过程要求对空间和时间中的行为意图加以预想,这预想比早期的物理学和生理学报道所要求的更为广泛和全面,那么这一预想正是我们所必须获取并学习驾驭的。

就迄今各种能够胜任的知识理论而言,自-作用和相互作用过程的成果依然是混乱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人们能够很容易地在没有认知者的情况下“思考”世界,甚或在没有一个包容认知者并为其所知的世界的情况下思考认知者。但是在这样的称述中,所有那些“思考”意味的是“以粗糙的语言提及”,或者是“粗糙地谈到”。语言的实体化边缘造成了这种“容易”。而“容易”并不是“可能”,如果“可能”覆盖进行至终结,并且如果“思考”意味着面对所有困难持续地考虑,坚持连贯的表达,并丢弃那些无论在何时何处发现的明显错误的试验方案——简而言之,如果“思考”努力地成其为“科学地”严谨的。就人类探究所涉及的(这就是我们所关心的一切)而言,一个没有认知者知晓的“真实世界”所拥有的“真实性”,几乎等于忽必烈可汗所要求的宫殿的真实性(实际上,后者有其真实性,但是它并不是超乎诗歌艺术之外的真实,而是诗歌艺术之中的真实)。没有任何事物需要去知的认知者,其真实性或许更少。这并没有否认地质的和宇宙的世界先于其中的人类进化。它接受了这样一个对我们来说是已知的世界,它在知识之中,并且附带着所有知识的条件;但它并没有将这世界作为优先于所有知识的事物加以接受。毫无疑问,优越的属性在其恰当的时间和地点是足够“自然的”,但是,它也是“关于”知识并“在”知识之中,而并不在知识“之外”或“超越”知识。”换句话说,即便是这些认知,也是认知和所知共同的交互作用;它们自身作为认知所占据的时间和空间绵延,与它们所报道的所知一样多;并且它们包括了这样的认知者,这认知者在其知识的已知宇宙中发展、并且被认知。

人们可能会问,如果命名-被命名的交互作用作为一个总的事件是我们所说的基础,那么对于这一基础过程本身,从历史上讲,为何直到不久前我们才为它发展出合适的特殊命名?就一般的会话习俗而言,答案部分地在于这样一个事实:那些经常发生的、最为实事求是和平凡的事情往往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并没有被明确地记载下来。剩下的答案部分地关乎知识和认识论的专业术语,可悲的事实是,长期以来专业人士们的习惯是采用常用词汇,通过所谓的定义使它们有所加强,然后令“实体”实体化以适应之。一旦有了“实体”以及它们的“正确名称”,所有真实的接触——包括小心操作的观察——就被忽略了。名称驾驭着范围(在西方)、规范着栖居地(在东方)。常常是坏的名称得到加冕而好的名称遭到贬斥。在这种情况发生的区域,控制进程的与其说是活生生的人在活生生的语言行为中的观察,不如说是句子中主语和宾语之间的语法裂缝。在这样的理论诠释中,某些不可观察的事物被挤入行为命名之下,以至于“如是命名”被人格化为现成的整体技能,只会坐等实体到来由其命名;尽管最遗憾的是,不存在那种超自然的先见之明可以将正确的名称加诸正确的动物,如亚当在伊甸园里展示的那样。因此,荒谬被标准化了;在这之后,不仅仅是认识论,还有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以及哲学都是以假腿或破腿继续前进的。将句子的主语与宾语变成无关联的、不可观察的实体,这正是所发生的事情。

当然,在日常生活和语言中,有机体看上去与其参与的交互作用极度地分离。这是肤浅的观察。其原因之一是,有机体参与了如此众多的交互作用。有机体在进化等级中的地位越高,它所牵涉到的交互作用就越复杂。人就是最为复杂的。假设一个人在他一生的很长时间中,仅仅与一个其他人进行了仅仅一次交互作用。他会被与交互作用或者是与这个其他人区分开来吗?几乎不会。如果存在分析者,那么大多数分析将至少有必要将他作为所发生之事的组成部分分离出来。一个“商人”,如果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生意,他就根本不能被称为商人;然而,他所参与的多种多样的交互作用,使得他很容易作为“商人”被分离出来。考虑到他那些交互作用的多样性,根据一般名词所要求的模式,在“本质”或“物质”或“灵魂”或“心灵”的意义上把“一个人”从他分离出来,这就更容易了。因此,最终他仿佛可以在没有任何交互作用的情况下作为人被认识。恰恰是现代科学通过更为彻底的检视驱使了这一过程的反转。当行动被认为与行动者相分离,以及行动者被认为与行动相分离时,结果就是个体地或是集体地把“本质”交给权威。伽利略、牛顿以及达尔文的做法都在稳步地、一点点地摧毁这一观察方式;而此后必须被遵循的做法,将为了最为复杂的人类行为行动完成它。它们将反转旧的过程,并在既不使用自-作用能力、也不使用超越了前者的“不可变之粒子”的相互作用的情况下,将交互作用引入更为全面的描述性组织。

 

(本文自杜威的《认知与所知》 )